曹正伟II那一腔醇厚、倔强的甘南乡音 ——敬悼导师郭克教授

那一腔醇厚、倔强的甘南乡音

——敬悼导师郭克教授

文/曹正伟

曾于2014年恩师郭克教授90大寿时拙笔一文，敬述恩师在我读研时对我的多般关照。当时老师虽不离轮椅，还神清目爽，也逢人便说笑。我不知恩师是否看过此文，更不晓他感受如何。反正此后每当拜望他时，他总乐呵呵看我，直到渐渐叫不出我的名字。

【 2014年《郭克教授从艺七十周年茶叙会》现场 】

与郭老的首次面谈，是在1993年5月本科毕业画展上。当时我还内心惶恐，有问必答，毕恭毕敬，还紧跟着老师在展厅里亦步亦趋。9月幸入其门下时，他已过花甲。在上一届师姐离校后，花鸟画硕士点不知何故轮空两届。我入门时便成了他唯一的研究生，然后次年又迎来两位年纪稍长的同窗。

【 苏葆桢、郭克、李文信等教授在四川省教授职称评审委员会美术学科组审阅申报资料 】

于是，我成了年纪最小的“大师兄”，虽受教更久却仍心智稚嫩。尽管从未惹祸，但也偶给老师添乱。而老师总是事后随口查询，然后呵呵一笑了之。在我对他所擅长的海派小写意有所抵触，却一直瞎闯乱撞地尝试那些根本不成熟的水墨语言之际，老师却主动为我创造了开放的学术资源环境。于是，我最初的惶恐早已被这一份随和、宽容和亲切化为乌有。

【 《琼枝吐艳》79X60cm 】

回想那三年，郭老平时倾识以哺，视弟子为家人，屡次容我等赖在府上撑吃撑喝，自不在话下。此外，他不顾花甲之龄和带病之身，仍领我弟子三人奋步于画室、山野之间，勤不知倦，其间竟两次病重入院，甚至于病中还念叨我们的教学、创作及答辩事宜。此类经历，都彰显出一种高山仰止般的师德以及对艺术的非凡执着，总让我们在沉吟中感动。

【 郭克诗《颂牛》34X46cm 】

然而，恩师赐予我们的，不只有这种寻常教条式的感动，还有更真切更生动的生活趣味。

郭老生于甘肃天水，但大半生时间都在重庆。而最让我等印象深刻的，就是他那浓厚的甘南口音。那独特的乡音一生未改，于朴实、醇厚中透出刚毅和倔强，正如其性格。老师本性至善至朴，岁月也褪不掉他内心那一股嫉恶如仇的刚直。

【1988年时任重庆国画院常务副院长的郭克教授在京举办《重庆国画院进京展》，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参观展览并合影留念。左3为方毅，左4为苏葆桢，左6为郭克。】

因之，凡遇不公或偷奸耍滑之事，他便会怒声面斥。与之相应，他一生诚挚、尽责于家庭社会，也厚待他人，可谓展信义入坊间。这个性虽让他得罪不少人，却赢得了更多挚友。而且那些被得罪的人大多也没记仇，只因对其善良、刚直、厚德的本性都心知肚明。再观老师的画风，既承袭张书旂先生那色重墨浓的海派——浓醴中兼显厚重——又有精准写实的朴直。不但 “画如其人”的老话在他身上完全应验，而且我终觉其个性与乡音也契合无隙——此乃“话如其人”。

【《雨荷图》69X54cm 】

不知是因为甘南乡音具备独特的音韵魅力，还是因为年少时纯粹的顽皮本能，我和另一位进修同学老郝总喜欢在背后模仿老师口音，然后逗得在场者忍俊不禁。那音律，先引发鼻腔少许震鸣，或以仄调而出，而后收尾音往往上扬，或反向而行。譬如老师讲他最喜欢的家乡小吃——天水凉粉是“凉粉（fè）刮刮”，吐第二字时需用上牙咬住下唇让气弹出。我们学起来感觉挺憨直，又倔气十足，沉稳感和喜乐感兼有。诚心而论，老郝比我学得更好。依稀记得有一次我刚学完，老师就进门了。我惊得一时说不出话，老师好像不知道这事一样照常教学。至今回忆起来，这虽然容易让人误以为“大不敬”，却也是求学生涯中回味无穷的事，至少让老师的言行举止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

【 2012年天水市代表在西南大学签署《郭克教授捐赠作品合同》后合影留念，二排左2为曹正伟 】

而后便是毕业离校，在厦门辗转五年，其间趁每年两次返渝之机拜望老师。复归重庆后，基本能保持每季度探望一次的频率。那熟悉的甘南乡音又经常会响彻耳畔，内容多半都是忆往昔或诟时弊之类。有时老师说得兴起，我就只有在他点烟之时方能插话。但不知是因为成熟，还是因为无同窗在侧，却再也不会鹦鹉学舌地模仿老师了。

【 2017年郭老生日宴与恩师合影 】

2012年郭老在母校和天水老家举行了两次大规模捐画活动，无偿捐赠画作160幅。尤其在天水老家的捐赠仪式上，在一大片甘南乡音中，他的语音仍然中气十足。唯独前年之后，老师话渐少，音渐隐，活动范围也从轮椅转到床榻。

【2012年10月《郭克教授捐赠作品》仪式上，时任天水市委代理书记、市长王锐向郭老颁发《荣誉证书》】

在我赴美前，照样参加了2019年老师的95寿宴。宴会热闹如常，散会后却总觉得缺了什么。细思半晌，就少了那个口音。于是，我行前便默祷老师能在我远行期间安稳如常。

【2019年11月郭老生日宴曹正伟看望恩师 】

北美太平洋时间2020年6月2日晨，晴，全美宅家隔离令正盛，中美仍处于基本断航状态。虽然被高纬度早熟的阳光催醒，但习惯晚睡的我仍懵于榻中。几小时后起床查手机，却惊闻恩师仙逝——最担忧的事仍然发生了。骤然悲醒间，我在床前呆了半响。再望窗外，顿觉艳阳黯淡，草木泪光。

【 2020年6月4日，郭老追悼会现场 】

细数历年，我于懵懂无知之时享尽老师恩泽，而后却无以泉涌报效之功，以至于徒余今日泪涌之哀悔。当下又无缘为恩师临榻送终，亦无法亲瞻遗容。此况定是终生遗憾，也更添一生之痛。然而转念一想，老师因其善其艺感天服人，享天赐高寿，聚人气德名，也是一生之幸。他教学时那挺拔、优雅的形象和刚直、朴实的言行，连着醇厚、倔强的口音，不用借助任何影像，已能顽强地永存于世。

学生曹正伟

记于北美太平洋时间2020年6月9日

曹正伟，男，1972年生，重庆市万州区人，祖籍浙江省温岭市。1989年考入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1996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国花鸟画专业，获硕士学位；1996-2001年，任福建省集美大学艺术教育学院讲师，中国画系主任；2001至今，任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副教授，风景园林系副系主任。